那时候，父亲刚过世，二哥还有两年才毕业，家境一时荒凉起来，母亲只好改嫁了。大哥是两年前死了的。他跟着隔壁的好二叔到金窑里淘金，晚上趁值班私藏了些矿石，偷偷洗出粗金出卖。一日下了暴雨，他还睡在窑里，窑子崩塌了，他就被崩死了。大哥住的房子据说是上了鬼的，大哥一死，大嫂就疯了，后来就趁着疯跟其他男人跑掉了。他的衣服放给灵火烧掉了，床被单因为贵重没有也烧，在篱笆墙上晾了两天，行路人都说那是上邪的。大嫂跟人走后，房里的家具就空了，只剩下一张破方桌，放在大堂厅里，一张油刷短桌，成了我写字用的书桌。端午节的前一天，天黑时下了大雨，一注雨水从破开的瓦片外渗进来，刚好漏到了爸妈的床铺上∮肘床的垫脚是用砖块砌在那里的，床是搬不动的，爸妈只好到大哥的房里睡了一晚。吃过粽子，父亲也到金窑里淘洗金石，开炸药包时，药包突然爆炸了，父亲下身被炸得稀烂，随后就瘫痪了。母亲似乎也疯了起来，口里只说大哥的房子果然是住不得的，才睡了一晚上，就......父亲住进了医院，于是家里欠下了许多债。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两个礼拜，趁没人时，拿水果刀去触电插座插孔，自杀了。我再看到父亲时，他已经黑乎乎的一团，眼睛睁开着，眼皮已经烧损了，一只眼球突暴掉了。我一阵想吐，跑到厕所里，胃里尽翻掀出一滩刚入口的鲜食物。然后我没熬住，坐在地上就哭了。人家就说我果然是读过书的，是懂感情的。我却把父亲原来的样子吓忘了，一想起他，就只是一团黑乎乎的印象。安葬过父亲，母亲就坐在大堂厅前哭了两天。后来不哭了，也不跟我们说话，做下饭菜叫我们吃，吃完饭她又不说话了。因为父亲的死，我请了一周的假，等我下一周末回来，母亲已经改嫁了。
    母亲嫁的也是个穷人家，一个毛茸茸的粗老汉拖养着两个女儿。她老婆去年莫名奇妙地病死了，都说他是克着女人的，母亲改嫁给他，只是送死。他对我并不好，可是不敢凶，他知道我是会读书的，是会做学问的，可是经常吓着我妹子。我妹子不是爸妈亲生的。爸妈过河到远林里劈柴火，听到小孩子哭声，寻到她就把她带回来了。当是还怕是别人不小心丢落的，便轮流在那个地方守了两天两夜，始终没有人来收领，就把她养下了。妹子刚抱来时又黑又小，只像只小老鼠。爸妈说她是养不大的，果然长到这个时节，她还是又黑又小。我同妹子在新的家里吃完晚饭，我就带着她回老家睡觉。我不喜欢在那个家里过夜，那屋子又黑又小，简直不可住人。第二天我把妹子送回去，我开始打点回学校上学的一切。新成了我妹子的两个，长得又黑又瘦，而且鸦兮兮的，我很不情愿同她们在一起，吃过午饭就立意要走。母亲变得不爱说话，为我将一周里要用的咸素菜炒好，偷偷塞给我点钱，劝我别把自己饿瘦了，就又不说话了。妹子跟我过了河，突然黑溜溜要哭似地吵着不让我走，告诉我，那两个黑妹子凶得要死，几乎要打她呢！我火暴起来，骂了一顿，告诉她回头警告那两个黑的，要是敢对她动手脚，回头老子揭下她们一层皮来！
    二、
    其实不必老妈来说破，我也知道自己的学业是没希望了的。回到学校里，我一点听课的心思也没有。老爸死后，我的学习便懈下来，小学做过我班主任，现在教我们物理的刘老师找我谈过几回话，劝我不要放松学习，死了老子更应该争气做人∮肘位老师的教风颇为严厉，对学生的要求也显为苛刻，而又是教物理的，所以背地里得了个外号叫“机器猫”。三年前，我得予好成绩考进这所重点学校，其实全是他的功劳；有学生在外面讲他的坏话，我总不喜欢。老妈改嫁后，我便也逃起课来。我知道即便日后考中了重点，一样不可能升学，现在的更努力，只等于将来的更浪费。可是物理课我依然去听，我怕他知道我堕落的样子。
    那天吃下午饭，我坐在自己的床边，莫名其妙地觉得压抑难耐，想抽根烟。我是素来不近烟火的，看看口袋里剩着的钱，似乎还不少，便下楼在校门口的杂货店里要买了一包纸烟。宿舍里空荡荡的，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，点了一根烟，喷得满世界烟雾缭绕∮肘是个大号宿舍，有十二个上下铺的铁床，每个床铺住定两人。跟我同铺子的是同村子里的老同学。去年出疹子时，患了淋巴炎，他以为没有大碍，拖了两周，结果进了医院，并且住在那里了。出院后，他觉得功课已经缺漏太多，又不如我的聪明，可以轻松补上，便申请休学了。按照惯例，每个铺子的床被单，两个学生各承担其一，我出用了条被单子。他休学之后，并不把床单收走，姑留借我用着∮肘张单子并不破旧，看得明白是开学时新买的。我就坐在这上面，抽着烟，头有点晕晕沉沉。宿舍里零散地有人回来。我的一根烟刚完，便进来一个红衣服的长头发男生，操着把铁棍子敲敲打打。我认得这家伙是同年级的学生，看样子就知道不会是个好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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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重新爬起来是在事后的第四天。那天会与唐时芸发生故事并不因为我想变成恶魔，而是卢志林与景忆有了故事。我未很清楚故事的起因，总之当天两人决议在烈士公墓前单挑，双方都带着一帮人拎着家伙助威。我也拣了根铁棍子夹在人堆里大呼小叫，觉得很是刺激有趣。直到后来，两帮人未解过程就开打起来，我才乱了手脚，发现自己对自己开错了玩笑，掩着家伙直接逃跑。只是当时场面太杂，我费了好些时力才得以冲出人群，慌乱里只觉得天黑下来，整个地面往上升，然后就不了所以了。到我清醒过来，才知道自己腰上左肋多出了个刀伤口，缝了一排麻麻带血的白色针线。谁砍了我一刀？谁也不知道；知道的也不知道是谁。我在医院的病房里被包裹得极像个雪娃娃，唐时芸来探我的时候，差点不敢认人。好在整个病房里就我一个病人伤员，我的眼睛还没有瞎掉。唐时芸对我格外心疼，把一大碗亲手熬的参汤替我喂下，问我如何。我说伤口上过麻醉药的，可还是有些疼，小和尚这几天受她的深汤灌养，健康得很。她脸上立时沁出酡红来。然后到走廊巡逻了一回，确保无人之后，找了张旧报纸将窗户封住，脱了衣服，爬上床来。
    八、
    回家为父亲和大哥的坟上了一炷香，把带的一些礼物发送完毕。妹子早不是当年又黑又小的样子，个子特别拔高，皮肤也很健好；跟我未有血缘关系的其他两个，也转了型，对我分外尊敬客气。母亲也尚好，没被这穷老粗克死，见到儿子只是抱住一顿痛哭。我很明白她的心思，一顿饭后，我便申告说要把母亲和妹子带走，至于其他不动的人口，对他们的生活会全面支持。母亲没开口，妹子手舞足蹈，其他人不敢有意见√遐开往广州的火车上，母亲突然说我老是未给家里写信，只是寄钱，问我讨了媳妇没有。当时，我眼望窗外，惨白地摇摇头，抽起烟来。眼外的风景飞闪而逝，如我的往事，我的黄金时代，我的人、兽、鬼。
    在饭桌上，我告明了胡弟我与唐时芸的过去与我此次回程的理想。他嘴里的一口啤酒呛出了鼻子，五秒钟不懂说话。后来，他带我买了一炷香，去了一个地方，是死人安身入地的所在，唐时芸的墓地就夹在那里。时隔太久，第一个将我拖出历史的人居然已经入葬地底，死亡于一片草木荒芜当中。我上过香，向天呼口气，觉得在被一种无形所捉弄；天色渐暗，人事太混蛋！胡弟告诉我，她在我走后转了学，两年后跳了楼。他也是两年前才知道。
    我掏出烟，点上火，看看天说：“天快黑了。”
    “走吧。不要眷恋太深，有些东西注定在你理想之外，没办法的——人都他妈的死了，还空留着回忆干什么！”